「他還在這裡。」
當她將弟弟拉出凌亂的房間,佈滿惡臭的氛圍,垃圾推積,污穢瀰漫,然而她只望見「零」。彷彿這是間空白的房間,五坪大的空間,卻什麼都沒有,無塵、無菌無生命,虛空中飄零。
那時她只對弟弟說了一句「他還在這裡。」
早夭的花朵,似忽然接觸到水、陽光、空氣,她聽見靈魂緩緩緩緩,從垂頭喪氣,漸漸漸漸葉脈清晰。
從那一刻起,她了解,如果虛假可以維生,其實並不需要真相。
在家庭的筵席上,弟弟穿著襯衫害羞的出現在親戚面前,沒有人去提起那段他行屍走肉的日子。大家只是談論著家常,說他似乎變瘦了,看起來更高了。然後話題又轉到堂姊的小孩身上,還是那檔股票最近漲了,那個景點最近旅行社有促銷方案。
她就這樣看弟弟夾起他曾經不屑一顧的食物,那時弟弟總是瞪著那雙大眼,望著遠方發愣,說他不餓,然後三四天都沒吃下任何食物。他想把靈魂餓死,這樣便再也不會因為思念而痛苦不已。後來,他又像忽然醒悟什麼一樣,開始大吃狂吃,像要把身體撐死,靈魂便會跟著死去。
不過是失戀,她曾以過來人身份勸說他,感情像天上的雲那樣,就算盯著看緊著,也無法抓牢,無法阻止他飄走。只有將他看淡,如輕煙,許多愛都是過眼雲煙。
弟弟聽不進去任何話,總是咆哮著說她沒有愛過,或許,她真的沒那麼愛過,所以才無法理解他現在的感受。
然而她看了很多電視節目,聽了很多專家說法,他們總是那麼義正言辭的傳述著一些普世都了解的道理,他們的話若多增添了點什麼重量,該是那個「專業」,從某某國外知名大學心理系研究所畢業歸國的份量,昂貴的學費加上機票費,喝過洋墨水讓人的比重增加,話也變得可觀。
她沒有專家的份量,但她有家人的重量,先是用柔情攻勢道德勸說他這樣會讓家人擔心,或讓最愛他的人為他煩惱不已。沒想到弟弟卻說,那對方呢?他就是要讓離開他的人感覺到他的心痛,然後因而愧疚,跟著心痛。
會嗎?切斷了情感的羈絆,兩人已形同陌路,回到陌生人的身份,誰會為陌生人心痛呢?
有時候她忍不住動氣,大聲斥責弟弟,對方已經離開,面對苦刑的只是自己,關在囚牢裡的只有他,再沒有「兩個人」這種台詞了。
她說你應該振作精神,為了你自己的未來,應該走出來。
弟弟只是泣不成聲,說沒有對方便沒有未來,他寧願陷在過去,起碼還能和戀人朝夕相處。
她不懂,為何所有的勸說都沒用,所有專家教的步驟都沒有效果,後來她才想起來,在節目中侃侃而談自己心路歷程的人都走出來了,但陷在泥沼的人世界只剩下自己,就算一直沉淪也當作是為愛瘋癲的浪漫。
看著頻頻被退回來的明信片,「查無此人」,對方想必早已搬走,然弟弟還是不斷的寄出自己的感情,從未暫停。
如果他能徹底崩潰,或許是好的,情感到了最極致,接下來應該就是反彈。
然而弟弟只是攤在床上,動也不動,淚一直狂流,最遠就是到達巷口便利商店前的郵筒,不修邊幅,無視於眾人的側目。
她手上拿著被退回來的明信片,每一封都寫上密密麻麻的思念,背面是巴黎鐵塔、維多利亞港的夜景、瑞士山景、日本雪景。弟弟人在臺灣,卻幻想到了那些地方,文末還寫著「下次一定要一起去。」
她忍不住掩嘴哭了,不知道能為最親愛的家人做些什麼。
只想告訴你 我身不由己學不會分離
不斷尋找 逐漸模糊的回憶
她將信收了起來,疊好,不讓弟弟發現已經無人收件的事實。
她沒有假造對方的口信傳遞,她只是告訴弟弟,她懂「他還在這裡。」
在沒有你的國度裡 好好專心的想你
不斷逃避 我的心就不會死去
面對弟弟的癡狂,她只能陪他一起,守候,等待,戀人的回頭。
再也不說他們分手,就和他裝作一切都還很好,對方也還在彼此的生命中,一個話題,未曾流逝,現在進行式的狀態。
不說那是一種逃避,愛情開始與終結的過渡,像交往前的曖昧期,接受分手應該也要有點時間冷卻熱情。
如果這是我愛你最好的距離
對弟弟來說,能有寄出明信片的對象就夠了,那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只要對方不拒絕他的關心那就夠了。
對她來說,不去戳破所有的假相,不承認那都是謊言那就夠了。
有時候真相沒那麼重要,如果愛能是一種正向的信念,那就算是想像的,又有什麼關係。
她愛弟弟的距離,是假相到真相間的體貼。
弟弟愛情的距離,是保有愛給的奉獻。
或許他們注定都沒有黏膩的感情,但隔著一段距離,更可看見愛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