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在書店的舞臺區上,他往前看向廣闊的賣場。井然有序的書架上,一本本分門別類的書,是紙張的芳香讓空氣裡瀰漫一種他嚮往的味道。不要有別的,一點點無人聲的音樂伴奏,很多個日夜他坐在木質階梯上和身旁的陌生人一起沉醉在書中的世界,幾個鐘頭的出神,最後心滿意足的把閱讀完的書擺回原位,要離開前不忘瀏覽一下暢銷書的展示區,總希望有一天自己的書能被放在這裡,被人閱讀。

現在他面前的長桌上,擺放著他的一本新書,舞臺區後方拉起為他新書簽名會所製作的大型佈告。剛剛替最後一位書迷簽完書,那小男生一副害羞的靦腆樣,和前面一直不停和他聊天的書迷成了反比。

簽完名後對方沒有要求拍照,只是不斷點頭向他道謝。

他才該謝謝他,謝謝他願意在這熱門的跨年夜,來聽他這個冷門的作家講述關於自己新書的創作理念。

一百萬個人裡,只要有一個人讀懂他想說的話就夠了。

 

我以為我已經累了 無法再揮動 沒有目標的翅膀
我試著飛越那扇窗 溫度卻讓身體再次感到很沮喪

五年前,他還滿城遊走,好像往著某個方向,卻不知道道路的末端有沒有出口。

早上在文具店打工,將腦中突如其來的想法寫滿了好幾本筆記本。

晚上擺地攤賣玩具,常常是發條轉了玩具在箱子裡跑著,他卻拚命在旁邊自顧自的打開電腦埋頭創作,有時靈感一來,客人喚他都顧不得理,警察來了也來不及跑,還硬要警察等他打到一個段落再開單。

每天腦袋為了追逐靈感不斷奔跑,身體也為了生活被操得疲憊不堪。回到家通常想倒頭就睡,卻又愛在睡前反芻一天的見聞當作素材,常常挑燈夜戰到凌晨。

打開信箱,投稿的回函多是「不予採用」,參加的各大文學獎也都是鎩羽而歸。

闔上電腦他真的覺得好累,那個目標好遠,為什麼他已經這麼努力,卻還不夠被看見?難道自己真像別人說的沒有天份?

每到過年親戚都愛叨唸幾句,義務幫忙父母管教他這個不成材的孩子,深怕他從飛特族又變成尼特族。他們說年輕人就該實際一點,找個正常的工作,交個女朋友,邁入正常的人生道路。如果不是領固定薪,沒有附勞健保的工作在他們的眼中似乎都是不正常的。

即便如此,他從未想放棄,不斷在不同的打工間游走,為了生活也為了取得創作的經驗。在工地打工,扛二十公斤的沙包上上下下,他頭一回體驗到極致用盡體力的勞累,他記下這些感覺,用腦海的照相機拍下黝黑工人揮灑汗水的身影,嘴上雖嚼著檳榔,他們粗糙的大手拍拍他的背,勉勵他的溫暖卻特別有溫度。離開了他滴過汗水的高樓建地,他前往農忙時的鄉間,死皮賴臉的請農家讓他參與農事,夜晚就住在農家的三合院中,享受自然吹拂的微風。躺在搭好紗帳的床鋪上,在徹底的暗夜中打開電腦,敲打他嗅聞到的鄉間風味。

 

我微笑不是假裝 我追是因為渴望
我奮不顧身奔向 每一道陽光

無論是不是被唸說是來添麻煩的,還是肯定他的認真,他一概都用微笑帶過。

他喜歡接待他的阿姨,打扮得像開喜婆婆,用她洪亮的聲音向別人解釋說他是「寫書」的,免錢又好用的少年仔。

她說他和種田人一樣都是「憨人」。他喜歡這個稱呼,他喜歡和他們一樣。

 

為愛付出瘋狂 為夢受一點傷
為保護我的信仰 變得更堅強

 

有些朋友會取笑他放著辦公室吹冷氣的日子不過,縮衣節食耗盡腦力還寫不出一朵花,不僅讓父母沒面子,連女朋友都跑了。

「你的夢也太蠢了,比春夢還蠢。」

他不在乎他們怎麼說,沒有夢的人又怎麼會懂。

他沒有去偷去搶去做傷天害理的事,他只是堅持自己的道路,相信總有一天會開花結果,就算真的不受肯定,起碼他對得起自己,他堅持他的信仰,寫他想寫的,為了夢想那麼用力的活過一切就很值得。

 

為執著橫衝直撞 為你說了點謊
為別人看我不屑目光 昂首飛翔

 

離開了書店,他坐上高鐵,打開她的部落格,裡面全部是她跑遍世界各地拍下的人群笑臉。又新增了幾處,還有一張是她和一個小男孩一起扮著鬼臉。

那年她來到臺灣和他在電聯車上相遇,整截車廂只有寥寥幾個人,他原本鬱結著一張臉,直到聽見列車長用不輪轉的臺語報錯了接下來的站名,才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很迅速的按下快門,還不怕生的直接坐到他隔壁給他看之前鬱結的臉和之後的笑臉對照。

「有夢想很好,你應該要多笑!」

他陪她遊覽的每天,都文思泉湧的寫一封情書給她。她感激的收下,並稱讚他的文筆很好。

「將來記得把我寫進你的書裡。」

她要離開的那天,親吻了他的臉頰並對他說了這句話。還在入關前不斷向他大喊,說她相信他一定會成功的。

她讓他更有力量,他們偶爾通信,他偶爾在她的部落格留言,偶爾和她打情罵俏,偶爾得知她的新戀情。

「你不交女朋友,不會是在等我吧?」她偶爾開一些玩笑。

他也沒告訴她她已經是他的謬思女神,他不會讓她等他,她有權利去找尋自己的幸福,直到他能夠承諾之前,他都不會告訴她她對他的重要性。

第一次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書時,他第一個想通知的人便是她,但他又擔心她發現故事中的女主角便是她的投射。

他一直忍耐著,直到現在終於有一點成績了,作品陸續出版,也有一些忠實讀者,並且能真的以此為生,他終於可以實踐最後對自己的承諾。

高空上,他望著腳下星點的城市光芒,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他要離開熟悉,奔向另一個未知。

寧靜的機艙內,機長開始廣播,即將進入跨年的倒數,他在心裡默默的跟著機長的聲音數著。

Happy New Year!」和身旁還醒著的陌生人互道新年快樂。

如果2012是世界末日,他依然要用盡全力完成他所有的夢,包括找到她。

她最愛的那部電影,男主角寫了他們的故事成了名,最後卻娶了別的女子。

然而他要告訴她,她始終是他的靈感,他沒有去尋找另一個幸福,他追逐同個艱難卻始終如一的幸福,因為那才讓他覺得幸福。

新的開始,他還來得及在換日之前到她的面前擁著她說聲新年快樂。

不為什麼,只為有些感動勢在必行,於是便擁有了無限大的勇氣。

 

*本文刊於2011/12/30聯合閱讀藝文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鄭輕棻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