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透進的光線漸漸萎靡，天空一抹最後的紅霞消失，辦公室的日光燈一格一格的亮起，他才發現已經超過七點。
再晚一點走，連使用日光燈的權利都會不見，只能獨自窩在一籠小小的辦公座位中就著檯燈和電腦上的資料奮戰。
常常他都覺得自己快瞎了，眼睛疲累到睜不開。下班前他閉上眼，按摩一下眼周，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一個人的電梯很空曠，只有自己和躲在監視器背後的管理員互看，他拿起手機查看只是不想正面和隱形人對到。
手機中有兩通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他沒有輸入名字的號碼。他納悶自己手機不離身又怎麼會漏接，想了一下剛才進經理室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帶進去。
沒有回撥，即使對方連續撥了兩通，或許就是因為連續，他才覺得可能是打錯電話。
直接回家，他對於生活沒有太多疑慮，現在這樣到最後，就是最好的了。
她正坐在眼前，紅霞般的唇色，襯她的臉色更加白晰，他不確定她有沒有睡，即使她上了濃重的彩妝，還是遮蓋不住她下沉的黑眼圈還有她不夠健康的氣色。
「好久不見。」即使這句話如此老套，卻適合不想費心找開場白的他們。
她啜了一口黑咖啡，給他一個熟悉的笑。
「最近怎麼樣？」她問。
「還是老樣子。」他答。
「妳的工作室是開在附近？」
「嗯，等一下要不要去坐坐？」
發現兩人在咖啡廳中相對無言，猛灌咖啡，便決定速速離席。
或許對座是情人用餐的方式，可以無時無刻看著對方，但對一對分手已久的男女來說，互望著對方的臉實在太難熬，導致他們的視線總不經意飄向別處。
並肩，對他們來說自在了許多，不用看見對方的表情，不用猜測那個皺眉有什麼深意，那個微笑又有什麼暗示，只是專注的用耳朵聽，不被眼睛分心。
他發現街上有不少人都在注意她，就算是淺淺的瞥一眼，她還是贏得了許多的關注。是她的面容？豔麗中帶著冷凜的美，還是她的捲髮？紅燦的鋪蓋在胸前，又或者是她不對稱的白色剪裁洋裝？彷彿可透視，卻又讓人看不清覆蓋底下真實的形體。
她打開一扇玻璃門，他發現門邊有保全系統，他望著她的背影，果然她已成為她當初想成為的樣子。
雜誌上介紹說，她是國際知名的新秀設計師，她的服裝帶有不規則的美感，不分東方或西方，是一種超越界線的創意作品，然而不只是在比賽中讓模特兒穿著展示，她還開店讓人穿上身成為兼具實穿性的服飾。
這間小巧的工作室並沒有被布料堆滿，也沒有一堆可供挑選的衣服擺在架上，只有幾個假人模特兒身上穿著未完成的衣服，桌面上放著尺、筆、剪刀和一些裁接需要的東西。
他隨手拿起一張設計圖，很簡單，是用粉彩筆畫的，一件帶有微暖紫色調的長洋裝。
熟悉的筆觸，數十年不變，就算她的面容變了，他還是能用她畫的設計圖認出她。
「只有這樣嗎？」他接過她遞過來的水，眼睛不自覺和她對上。
「你是說店嗎？」她懂他的意思，即使他想她誤會成別的意思。
「這裡是我的工作室，店在別的地方，我住在二樓。」
他不懂她為什麼要多說一句話。
她也不懂，她為何不誤會他的話。
進工作室後，她就把高跟鞋脫掉，赤腳踩在地上。
她説不用脫鞋，但他想和她一樣，擺脫某些束縛，即使他還有襪子阻隔，卻也是他不想讓她在他離開過後，再多擦一次地。
兩個人靜靜的待在這簡潔的工作室，斜陽閃過窗臺上的植物扭扭捏捏的照進室內。
見他還沒要離開，她便走到角落的櫃子旁，扭開了音響。
她沒有挑選任何一張會撩撥彼此情緒的CD，那些它沒有放在工作室，干擾自己。
吵雜的廣告聲過後接著報時的聲音，這是她回臺後最常聽的電臺，也是當初他愛寫信點歌的電臺。
唯一的放縱，反正過了這麼久，DJ都換人了，節目的名稱也變了，廣告也不再一樣，當初的一切只留下一個符號的空殼，姓名內的人，靈魂都換了。
她隨便盤起頭髮，覺得有點煩躁，這件衣服過長，原本她覺得自己過長的年紀只適合這樣過長的衣服，但她還是不太適應，這妝、這髮、這唇、這面具。
他拿著水杯，遠遠望著她，想幫她卸下所有的妝容，想她一轉過身，他便能見到當初清秀單純的她。
吵雜的樂音，正好陪襯他們欲言又止的孤寂。
現在的流行樂她總聽不慣，別人都說奇怪，她設計的衣服如此前衛，卻無法代表全部的她，私下的她總有些地方不適應走太快的世界。
他想過去和她攀談，沉默其實是曖昧的幫凶，他不願意這樣的可能性再出現，他現在已經很平靜，他認為他已經適應，並愛上沒有她的平靜。
還沒走到她的身邊，吉他的旋律便竄進了空氣的每個縫隙，並擠壓進他和她的細胞裡。
同時他們的心為之一震，她想要故作自然的繞回音響旁關上，卻無法阻止前奏過後那輕柔的女聲流洩。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那裡
日子過的怎麼樣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 過著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會不會 也有愛情甜如蜜
那一年他喜歡上剪著短髮從香港來臺發展的女歌手，不顧她的反對，他把這首歌選成他們的代表歌。
這是首老歌，他們還沒出生便流行過，他們熟悉它，不是因為這是他們的代表歌，而是在有記憶以前，他們便會哼這首歌的旋律，便覺得歌詞好美，歌很好聽。
有著甜美笑容的香港女歌手翻唱後，他更愛這首歌了。
這首歌是他因為另一個女人的關係才選的定情歌，讓她忍不住反對。但事實上，她覺得這首在他們出生前就出版的歌曲，很有前世今生的感覺，她浪漫的覺得上輩子他們就在一起了。
後來他們分開，是她放棄了浪漫，面對他的一生一世，她轉身走開。
這個選擇，讓她在國外成名，乾淨俐落的剪裁，再用不對稱的拼貼，看似幾何的實際，卻又有配色的圓滑。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偷偷設計一些浪漫風格的衣服，雖然失去了她的代表性，但她還是喜歡偶爾放縱一下，做著自己。
她聽著這首歌忍不住想起她放棄的生活，包括他。
當初她真的很難做決定，看著他拿戒指在面前期待的樣子，她只有一句抱歉，她沒辦法想像和他一樣當一個上班族，永遠被困在辦公室裡，雖然有心愛的人取暖，日子卻一成不變的樣子，他是她的夢想，但她還有其他的夢要完成。
他懂她不願平凡，或許他沒讓她愛到可以放棄一切，而雖然他愛她，但仍私心的希望她能放棄嚮往。
他只是沒想到，愛情是如此不堪一擊。
他明明可以再等的，但他偏偏想要試探，想看她會如何抉擇。
她其實並沒自己想像的堅強，否則不會毅然決然拋棄浪漫，也不會那麼快逃離這個島嶼，對她來說，他沒這麼不重要，跟他的回憶總是騷動她的心，就連現在也是一樣。
「妳…」他看見她眼中閃亮亮的，是淚光，他知道她還有感覺，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感覺到放在口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看了一下傳來的簡訊。
十秒後，他消失在她的面前。用當年，她對他說的那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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